第637章 缑山鹤飞(七)-《大明望族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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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 不少雅间的门不曾关上,里头的举子也都听着外面的动静,听得此话,又有许多人出声应和。

      著书立传是此时文人的最高追求,但是著作也不是人人都能写得出来的,就算写得出来,刊印出来也是一大笔费用——个人学术著作一般不好卖,是没有书商肯捧着银子来求的,大抵要自掏腰包。

      那么退而求其次,在这样时文集子里收录自己几篇文章,尤其是这种也收录了其他名人文章的集子里,自己便也算扬名了。

      许多人看向祝允明、沈玥、杨慎、戴大宾等文采初中之人时,目光不由热切起来。

      沈瑞见时机成熟,便笑道:“诸位若是有兴趣的,可将秋闱文章送到翰林院旁的浣溪沙,留下您的姓名住址,鄙店会奉上润笔之资,刊印之后也会奉上样书十册。”

      众人连连应好。

      应酬之后回到雅间时,杨慎才向祝允明与沈玥道谢,又向沈瑞道:“今日之事多有蹊跷。”

      沈润也黑着脸道:“不知是什么小人在背后下黑手,亏得今日咱们听到了,这年前年后传得沸沸扬扬,朝中又不知道会是怎样光景。”

      沈瑞忙道:“三叔,大兄放心,我已遣了人下去打听了,也会安排人把今日这番话传出去,大张旗鼓的去各个会馆求秋闱时文,再把这诗画挂在浣溪沙,到时候就是有人想借题发挥也翻不起浪来了。”

      沈润面色稍霁,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

      杨慎也点了点头,又忍不住皱眉道:“虽是这般解决显得光明磊落,但……你可是真要印那许多时文?”

      沈瑞点头道:“原本我那青篆书坊不过是小打小闹,其实最初是想着给二叔三叔出书作以消遣的。现下我想,不若借此机会,扬一扬名,当大家都知道‘青篆’之名,青篆再印出书来也就有了名气。”

      借此机会扩大了影响力,这对于他之后推广农书乃至类似《天工开物》的技术书籍十分有利。

      杨慎想了一回,知是好事,便也不再问了。

      倒是李延清听了半天,终是赞沈瑞道:“姐夫这不止‘好在一点’,这般后手,子澈着实佩服。”

      沈瑞看着李延清,微笑道:“子澈方才说擅画机栝图?前些时日怕扰你苦读,便不曾与你说过,如今我便问一句,你可乐意著本讲机栝、讲工程的书?”

      *

      这个年节里,京城文人圈里最热门的事件,便是青篆书坊拿着真金白银向赶考举子们求秋闱的时文。

      不光是秋闱的文,竟还预订春闱的文。

      一般举子应试出场后,都会把自己的文章默下来,文章来路不是问题。问题就是,这些文章是先买下来的,等发榜之后,若名落孙山,那文章自然也就不用被刊印出来了。

      这投进去的银子也就打了水漂。

      不过青篆书房显得尤为财大气粗,对这些根本不在乎。

      这样口口相传,很快青篆就有了一定的名气。

      而在上元节西苑盛大的灯会烟花展出后,工部里也有一些主事、员外郎被青篆“约稿”了,多是工程、营造方面的题目。

      如此一来,青篆书坊在京中就越发有名了。

      这些事情沈瑞都没有参与,他规划了个大致方向,就将事情全权交给了书坊掌柜,同时请沈琴、沈宝多多留心关照,自己则关起门来苦读,准备冲刺春闱。

      至于那日发生在西苑浣溪沙茶楼的冲突,长随张成林打听回来的是有人在福建会馆里传了那份谣言,而戴大宾虽不是福建解元,却是少有的神童,一直被看好能问鼎一甲的,因此那份谣言才惹得福建举子们不快。

      沈瑞又派人送信给刘忠和张会,请他们帮着查一查,并关注一下朝中动静。

      结果却是两人都回话说,这事儿不用他再操心,这事儿自有焦阁老出手。

      盖因旁人的儿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,不惧这等谣言,唯独他焦阁老的儿子焦黄中实是水平差了些,想上榜是有一定困难的,而他老人家如今已经入阁,又如何肯儿子今科落第?!这会儿焦芳气得跳脚,却仍是要想法子在会试前把这事儿抹平了。

      沈瑞也就彻底放下心来,彻底什么都不管了,只管踏实读书。

      二月初六,宫中传旨,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王鏊、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梁储为会试考试官。

      正德三年二月初九,戊辰科会试正是开始。会试分三场举行,三日一场,第一场在初九日,第二场在十二日,第三场在十五日,亦先一日入场,后一日出场。

      二月二十四,命会试正榜取三百五十人。

      大考过后,赶考的举子们都放松了下来,虽然后面还有殿试,基本上不会再黜落考生,除了争三鼎甲的举子还在用功外,大部分人都开始了应酬结交。

      此时官场最讲究“同乡”“同年”,彼此相互扶持相互提携。

      此时的应酬,便多是交好同年。

      这会儿谁也不知道自己中没中,多多交际一番,若是两人都中了,正好彼此做个帮手,引以为援;若是自己没中,他人中了,正好要好好巴结一般,以后也好求提携。

      当然,若是自己中了旁人没中,那也不亏什么,且谁也没有前后眼,谁知道日后怎样呢,多结个善缘总没错。

      人人都本着这样的心态,一时间京中酒肆茶楼统统爆满。

      二月二十六,这天天气极好,艳阳高照,万里无云。

      举子们仍奔走在四九城各个会馆、酒肆之间,推杯换盏,交际应酬,就只见遥遥的一处冒气浓烟来。

      这一日又没有风,黑烟笔直升空,宛如一道狼烟,久久不散,在凝碧的天空中格外显眼。

      半个京城的人都看到了。

      “着火了!”“快救火!”的尖叫声此起彼伏。

      街面上乱作一团。

      此时房屋还多木质结构,街上的百姓生怕波及自家,慌不迭的回家备下水盆水桶。

      酒肆茶楼也怕被波及,再死伤了客人,那是烧了店也赔不起的,当下就开始挨桌商量,将客人请出去。

      许多举子的聚餐就这样被打断了。

      但是听说有地方着火,都怕烧着自己,倒也没人借酒耍疯赖着不走。

      许多举子站在街面上,手搭凉棚遮住刺目的阳光,往那处黑烟望去,相互询问着,到底是哪里着火了?主要是,会馆还能不能回去?

      不知道是谁,忽然大叫一声:“好像,是贡院方向!”

      一时间街上一片死寂,举子们都停下了交谈,僵直着脖子往那边望去,想透过周遭并不熟悉的房舍,去看一看,那着火的究竟是什么地方。

      “……是,是贡院……”

      有人回应了,二月的京城其实已经不那么冷了,今日又是个大晴天,可那人依旧似是冻僵了一般,牙齿打架得厉害,话也说不囫囵。

      “是贡院……”“是贡院?!”“天啊,怎么会是贡院?!”

      一瞬间,声音又都涌了回来,却都是惊惧的尖叫,恐慌就此充斥着整个街面。

      许多人发疯似的大喊大叫,大家迫切的想知道到底怎么搞得,贡院怎么会起火。

      关键是,贡院起火可会影响这次会试的成绩!

      因为有明以来,这不是第一次贡院失火了。

      最惨烈的一次,是天顺七年的贡院大火,烧杀了举子九十余人,毁掉试卷无数。最后被迫于同年八月再次举行会试。

      这一次……会试已经结束,并不会有举子伤亡。

      这一次……若是仍毁了试卷,可会重考,还是……直接算落第?!

      街面上彻底大乱了起来,举子们胡乱跑着,却不是为了逃离火灾现场,相反,很多人是朝着着火的贡院跑去的。

      他们迫切的想知道结果。

      但是,没有人告诉他们答案。

      二月二十九,礼部尚书刘机方奏报,二十六日会试事毕,因众监试提调等官往朝房等候陛见,遗下朱墨试卷、考生档案等于公堂,部分被火焚毁。请看守执役人员下法司究治。

      *

      乾清宫东侧小殿,弘德殿

      李东阳、王华、焦芳、王鏊、杨廷和、都察院掌院屠滽、兵部尚书刘宇、吏部尚书梁储、户部尚书顾佐、刑部尚书王鉴之、工部尚书李鐩、通政使司通政使王敞等人俱在。

      这些人也是刚刚颁布没多久的廷试读卷官。

      本来李东阳、王华、焦芳、杨廷和、刘宇、李鐩等都以子弟在本科而请辞的。

      小皇帝却是不许,表示你们这人也太多了些,若你们辞了,廷试读卷官人数都凑不上了。又说道:“先前风波朕已知晓,皆是谣传,众卿子弟皆是饱读诗书,相信众卿必会秉公。”

      众人再三请辞而不许,只得留任。

      这会儿众人站在殿上,一个个脸比那烧焦的贡院还黑。

      “好在没伤人命。”寿哥却并不太紧张,手敲着龙椅,道:“看守执役人员下诏狱,让锦衣卫好好问问,这火怎么起来的。”

      他嘴角扯出个弧度来,“这二十六没烧干净,二十七又着,这是跟会试多大的仇怨呐。”

      闻言众臣子都有些挂不住了,齐齐躬身道声臣惶恐。

      寿哥咂咂嘴,道:“试卷烧毁的处置?”

      刘机那厚厚的朝服都被冷汗湿透,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能摊上这样的事情。

      他咬着后槽牙道:“正统三年的顺天府乡试,和天顺七年的会试都在贡院,都遇大火,英庙爱惜人才,皆许重考,天顺七年会试乃八月重考。”

      小皇帝尚未开口,他一旁立着的刘瑾已冷冷道:“刘大人,朝廷举行一次抡才大典所费多少,你当是心中有数的。”

      刘机头也不抬,道:“既是抡才大典,所费多少都是值得。”

      刘瑾冷哼一声,道:“真是应了那句俗语,不当家不知柴米贵,这般劳民伤财,你却道值得。罢,便不说这花费,单说若是八月重考,这半年里诸多举子滞留京城,满怀怨怼,只恐要出事。”

      刘机眉头紧锁道:“这些是饱读诗书的举子,不是不服教化的流民,又知朝廷爱惜人才方会重考,如何会出事?”

      焦芳忽而出列,打断了两人对话,因问道:“不知毁了多少试卷,可有定数?是何处?”

      刘机叹道:“百余,是南卷。”

      在场众人都是神色一凝。

      就在几天前,内阁才议定了给事中赵铎所奏增加各地解额事,将原本分为南北中卷的额数均摊,将中卷内四川解额添十名并入南卷,其余并入北卷,至此只分南北卷。

      殿上所立官员有南有北,谁人不希望自己家乡多出进士,好为助力。

      焦芳似是沉吟片刻,方开口道:“所毁也不算多,为了百余卷,就留千余人重考实不妥当。既是试卷损毁,就当作废,以落榜论。南方人才济济,百余卷,影响不大。”

      刘瑾适时接口道:“实话说真金不怕火炼,南人虽是这次落地,但若学识足够,三年后下一科也是一样会中。”

      焦芳是河南人,刘瑾是陕西人。这两个北人在这里大放厥词,在场南人多是怒目相向。

      寿哥似浑不在意,瞧了一眼王鏊与梁储,问道:“两位考官怎样说?”

      王鏊虽是吏部侍郎出身,与焦芳关系不错,但他是苏州府吴县人。梁储则是广东顺德人。两位都是地道的南人。

      论理当阁老王鏊先回话,梁储却是先向前一步,道:“皇上,臣与王大人阅卷后,认为杨慎文采出众可为会元,福建莆田戴大宾为第二名,沈瑞为第三名,然,此三人考卷都在焚毁之列。”

      王鏊便不言语了,只点了点头以示默认。

      众人目光又随之落到了杨廷和身上,一个他儿子,一个他女婿,若是重考还则罢了,若是作废……

      梁储甩了这句话出来,便是要逼着重考了。

      焦芳脸色也难看起来,他飞快的看了刘瑾一样。反正,他儿子的卷纸没烧掉。

      刘瑾眼睛一眯,挤出个笑容来,却尤显得皮笑肉不笑,因问杨廷和道:“杨大人怎么看此事?”

      杨廷和面无表情,道:“听凭皇上圣裁。”

      刘瑾干笑一声,收回目光,道:“杨大人素来忠君爱国。”

      李东阳听的气极,然因着杨慎是他弟子,他理应避嫌,不好出来说什么,目光所及王华、刘宇、李鐩都是不能出来说话的,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通政使王敞身上。

      还未等王敞出来说话,那边寿哥忽然又开了口。

      寿哥方才摸着下巴,似是神游天外,根本没理会殿上众人的对话,这会儿忽然回了神,一笑,又瞧王鏊梁储,道:“朕听说,两位考官都有过目不忘之能?”

      众人都呆了一呆。

      皇上这意思,莫不是要让两位考官把考卷都默下来吧?!

      小皇帝一向古怪精灵,若发此问,大家也不会太奇怪。只苦了两位大人,那是百余考卷,才判了几日啊,全都默下来就不是过目不忘,而是神仙法术了!

      梁储也没想到小皇帝不按套路出牌,他噎了一下,想说不能,又怕小皇帝借坡下驴说“既然不能那就作废吧”的话。若说能……他是真个办不到啊。

      正在犹豫间,听得王鏊道:“臣……勉力一试。”

      嘿,要不怎么人家入阁了呢,这脑瓜儿就是灵。

      梁储心下腹诽,口中也说了可勉力一试的话。

      刘瑾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:“万岁,两位大人都有了年纪,不当劳累太过,默这百余份考卷,只怕要把身子累垮了。”

      焦芳也在下面道:“皇上,虽臣信两位大人的人品和本事,但到底是抡才大典,不容有失,若是默得有出入,影响了判卷便不好了。”

      寿哥目光在众人脸上略过,将一切尽收眼底,忽然就绽出个笑来,“不是让你们把卷子全默出来,是朕知道哪里有默好的,你们既然过目不忘,能挑出来可与会考卷子是否一致?”

      梁储这会儿脑瓜儿突然无比灵光起来,立时道:“臣能做到!”

      王鏊慢了半拍,仍是道:“臣勉力一试。”

      焦芳却是心里暗叫不好,刘瑾则是全然不知怎么回事,不由十分吃惊,失态的张开了嘴,迟迟没阖上。

      听得寿哥道:“着锦衣卫往青篆书坊,将其所收会试文章统统拿进宫来。这些皆是会试一结束举子本人所默,若两位考官看过无异议,便封存留档,按照考官原定排名公布所取进士。”

      焦芳尤不死心,道:“万一若有疏漏,与原稿有出入……却是事关重大,皇上还请三思。”

      寿哥不耐烦的挥挥手道:“朕三思过了,若是差得多了,被润色了,难道两位考官看不出来?若只是小小疏漏,又无碍取士。”

      焦芳又道:“若是有举子不曾将文交到那书坊,又被焚毁了考卷,岂非不公……”

      寿哥撇嘴道:“毁的不是南卷么。这书坊是南人的书坊,南人多会卖给面子给书坊,默了文卖与书坊的。若是有人不给面子……”

      他眼睛一翻,“那怨得谁?算他倒霉!”

    (本章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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