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5)-《漂亮朋友》
第(3/3)页
“你说得没错,我待会便去。”杜洛瓦点了点头。
他穿戴整齐,戴上帽子后又回头查查,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。一切准备就绪,他走到床边,吻了吻妻子的额头,亲昵地说:“亲爱的,我走啦,可能晚上七点以前回不来。”
说完他就离开了家。拉罗舍·马蒂厄先生在等待着他的到来。他决定把午餐定在十点,以免赶不及参加内阁在议会复会之前的正午会议。
由于女主人要按她的用餐习惯来安排,所以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人和部长的私人秘书。落座后,杜洛瓦详细讲述了他那篇文章及其梗概,并时不时地匆匆看看记在几张名片上的笔记。“尊敬的部长大人,”他最后点到,“您觉得还有哪里需要修改吗?”
“总的来说不错,亲爱的朋友。但对于摩洛哥问题,语气太过肯定了些。文章要将出兵的各种理由都诠释得天衣无缝,但你知道的,要让读者感觉最后还是不可能出兵。总之要让读者知道我们对这件事只是蜻蜓点水地带过而已。”
“太棒了,我知道该怎么做了,这点我会想办法将它表现出来。本来我妻子让我问您,贝龙克勒将军是否会派往奥兰,但听您解释后,肯定是不会派的了。”
部长认同地说:“是的。”
接下来谈到了议会当天的复会。拉罗舍·马蒂厄侃侃而谈,显然是对几小时后自己将在会上的发言进行反复的斟酌。他的右手时而拿起叉子,时而拿起刀子,时而拿起一小块面包,不停地挥舞着,就像已经站在议会的讲坛上,连发言都那么铿锵有力,辞藻更是华丽清美,就像无比醇郁的美酒。形态丰美,衣履笔挺的他,嘴角有两撮微微向上翘起的短髭,酷似竖起的两条蝎子的尾巴。可笑的是,他把油亮的头发在头顶梳成五五分,并围着两鬓贴了一圈,像极了自命风流的外乡子弟。但他年纪轻轻就挺着个啤酒肚,凸出的肚子把上身穿的背心撑得鼓鼓的。而他的秘书显然早就对他唾沫横飞的夸夸其谈习以为常,坐在那里默不做声地吃喝。可杜洛瓦却憋着满肚子的气,对他的平步青云又羡慕又嫉妒,不由得在心中暗骂:“有什么了不起的,你这个发迹小人。当今政客哪个不是碌碌庸才?”
他把自己的才华和这位巧舌如簧的部长作了个比较,心中想着:“他妈的,要是我有十万法郎,就能到我美丽的家乡卢昂参加竞选,让我所有的诺曼底同乡,不论是否机灵,都参与到这滑稽透顶的选举中来,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。我在各方面都那么出色,岂是你们这些鼠目寸光的白痴所能比的?”
“听明白了吗,我亲爱的朋友?”拉罗舍·马蒂厄终于停下了他滔滔不绝的演讲,便吩咐仆人送咖啡过来。一看,时间不早了,他立即按铃叫人备车,并向杜洛瓦伸过了他的手。
“部长先生,请放心吧,我明白了。”
杜洛瓦于是朝报馆不慌不忙地走去,计划马上就写那篇文章。因为在下午四点前,他没有要做的事。四点整,他将去君士坦丁堡街和德·马莱尔夫人相会。他们通常都在每星期的星期一和星期五会面。
当他刚踏进编辑部,就有人递了一封瓦尔特夫人寄给他的快信:
无论如何,我今天都要见到你,午后两点,请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。事关重大,我想这次我要帮你大忙啦。
至死不渝的朋友——维吉妮维吉妮:法国小说《保尔和维吉妮》里的女主人公,瓦尔特夫人在此借用的隐名。
“他妈的,这个时候又来烦我!”杜洛瓦愤懑地骂了句粗口。他无法带着坏情绪上班,于是站起身离开了报馆。
大概有一个半月了吧,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摆脱瓦尔特夫人,可是她却对他死缠烂打。
那天失身后,她无比懊悔。杜洛瓦也早已厌烦了她每回见面就对他无休止的指责和咒骂,杜洛瓦被这骂骂咧咧的场面弄得心如死灰,心里对这个老女人更是没了半点兴趣,故意疏远了她,想忘记过去。可没想到她却反过来越来越依赖他,缠着他,深深地陷入爱河无法自拔了。那样子就像在脖子上拴了块石头跳入河中一样。杜洛瓦心软了,出于爱怜和照拂,只能处处让着她。可是感情炽烈的她常常折磨得他身心疲惫、招架不住。
她一天也不能控制地想见他,就随时都会给他寄去快信约他相会,无论是在街头、商店,还是在公园。
待见了面,又是那几句关于她是多么爱他,永远视他为宝的老段子。离去前还必须来一番赌咒发誓:“今天能见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。”
至于其他方面,也不是杜洛瓦想象的那样。有时为了讨杜洛瓦的欢心,她总是做出一些幼稚又滑稽的动作。本来这位四十岁的贤良文静的女人,一直恪守妇道,怀着那颗圣洁的心灵,不敢有任何不安分的想法,更不知道什么是偷情。可现在,她像是一个夏天过后的阳光惨淡的秋天,又似是在花草孱弱、蓓蕾夭折的残春,却突然地产生出了一种少女才有的奇异情思。因为姗姗来迟,所以爱得格外热烈,还带了一点儿天真。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般有着难以预料的冲动,并不时轻声叫唤。但毕竟青春已逝,这娇媚不断的惺惺作态,真叫人倒胃。她可以一天之内给杜洛瓦写十几封透着狂热,让人无语的情书。其文笔十分怪诞,不仅会突然作诗一首,而且还毫无欣赏价值可言。估计是模仿印第安人,通篇到处都是飞禽走兽的名字。
当他们独处时,她总是拖着她那胖胖的身躯,努起难看的嘴唇,矫揉造作地走过来亲吻他,因为走得很急,她胸衣下两只沉甸甸的乳房不停地晃动。让杜洛瓦无法忍受的是她取的各种令人作呕的亲昵称呼。一会儿是“我的小耗子”“我的小狗”“我的小猫”,一会儿又是“我的小宝贝”“我的小青鸟”“我的小心肝”。每次同他床笫之欢时,总要扭扭捏捏的,并自以为妩媚动人,故意装出像行为不轨的女学生做的那样,一副天真无邪、担惊受怕的样子。
她常会问:“现在我要吻谁呢?”如果杜洛瓦没有应答他的话,她便不依不饶,直到杜洛瓦脸都气白了才罢休。
杜洛瓦以为她会懂得有分寸地与他谈情说爱,以为她会把事情处理得恰到好处;作为青春不再的上流社会的贵妇,又是两个女儿的女人,她既和他在一起了,就应该更谨慎行事,学会把持住自己。这时的她可能还会流下眼泪,但这眼泪应该像狄多狄多,希腊传说中推罗国王穆顿之女。流下的,而不是正当豆蔻年华的朱丽叶朱丽叶,莎士比亚所著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一剧中的女主角。所流下的。
她唠叨个不停:“我的小乖乖,我是如此爱你。你也一样爱我吗,我的小宝贝?”
杜洛瓦厌恶“我的小乖乖”或“我的小宝贝”这样的称呼,好几回都想叫她一声“我的老太婆”。
她甚至还常说:“我其实也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依了你,但是,我从不后悔,爱情原来是这样的美好!”
就像是一个纯真的少女在舞台上背诵的台词:“爱情原来是这样的美好”。这些话总是让杜洛瓦觉得格外刺耳。
除了这些,杜洛瓦也非常不喜欢拥抱她。当一触碰到这位美男子的嘴唇,她便全身热血沸腾,欲火焚身,那笨拙的拥抱动作,让杜洛瓦直想发笑。这情景就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,到了弥留之际,忽然要求学几个字一样。
她用尽全力地把他搂在怀里,一双像是在喷火的眼睛着实让人害怕,或许这是某些已不再年轻但依然有极高的床笫兴致的女人都有的吧。她颤抖着嘴唇,一声不吭地使劲吻他,那滚烫的臃肿身躯,毫不满足地往他身上磨蹭。她时常会像怀春的少女,故意搔首弄姿,声音发嗲地对他说:“小宝贝,我好爱你!我好爱你哦!求你让你的小女人,好好地痛快一下吧!”
杜洛瓦见此情形,只想痛骂她几句,再拿起帽子,拂袖而去。
最开始,他们在君士坦丁堡街幽会。可每次见面他都提心吊胆的,怕忽然碰见德·马莱尔夫人。
故从此以后,他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不让她来这儿。
现在几乎每天或是午饭,或是晚饭,他都去她家吃。她总是想尽办法和他亲热,有时在桌子下面和他拉拉手,有时在门背后和他偷吻。而杜洛瓦却想和可爱有趣的苏珊在一起。这娃娃脸少女是那么地鬼灵精怪,常常让人瞠目结舌,像集市上见到的爱炫耀的小木偶。她看不起身边所有的人,而且经常言语犀利。杜洛瓦却故意激起她的兴趣,让她对什么都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。因此两人情投意合,默契十足。
现如今,苏珊经常开口“漂亮朋友”闭口“漂亮朋友”地喊个不停了。
一听见她喊他,杜洛瓦便抛下她母亲跑向她。苏珊则常对他嘀咕两声尖酸刻薄的话,两人嘻嘻哈哈地玩作一团。
就这样,杜洛瓦早已对她的母亲感到索然寡味,甚至烦透了她的一切。所以每回只要一看到她,听到她的声音,甚至是想起她,他都想生气。因此,他不仅不再去她家,也不再理睬她的来信和召唤。
瓦尔特夫人算是真正地看出杜洛瓦已经不再爱她了,感觉无比的痛苦。可她还是不死心,仍暗暗地关注着他,有时坐在放下窗帘的马车里,或在报馆和他家门前,甚至是他可能经过的路旁等待他。
杜洛瓦很反感她的死缠烂打,真想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骂她,甚至揍她,或者直截了当地跟她说:“给我滚,你还有完没完啊!”可是因为有《法兰西生活报》的关系,他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,希望通过他的冷漠和软硬兼施,以及不时说出的尖锐话,能使她彻底地了解到,他们之间没戏了。
她哪有这么容易善罢甘休,她总会编出理由来要求他和她在君士坦丁堡街见面。杜洛瓦一想到,指不定哪天两个女人会在门前相遇,便顿感浑身不舒服。
说到德·马莱尔夫人,在这一季的夏天,他越来越爱她了。杜洛瓦常叫她“我的淘气鬼”。由此可看出,他喜欢她。两个人都是玩世不恭的风流人物和在社交场中追欢买笑的浪荡男女,他们有很多的相似之处。可是他们没有想到,他们其实和街头那些生活放荡的人没什么两样。
于是,他们卿卿我我地度过了整个夏天,像两个私奔的大学生,跑到阿让特伊、布吉瓦尔、麦松和普瓦西去共进午餐或晚餐,并泛舟、采花。德·马莱尔夫人最爱塞纳河炸鱼、白葡萄酒烩肉和洋葱烧鱼,以及酒肆门前的凉棚和艄公喊出的号子。杜洛瓦则喜欢在晴朗的天气,同她一起坐在郊区列车的顶层上,谈天说地,饱览巴黎郊外的景色,即使建在这里的大别墅简陋到没有丝毫亮点。
有时,意犹未尽之际,又不得不赶回城里陪瓦尔特夫人吃晚饭。他真是恨透了这个烦人的老女人,心里还惦念着刚刚和他分手的德·马莱尔夫人。就因为在河边的草丛里,这年轻的女人已经满足了他的欲望,现在整颗心都被她完全占据。
或许他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瓦尔特夫人,因为他已经用一种明确而近乎粗暴的方式向她表明,他不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继续下去了。可刚走进报馆又收到她约他下午两点在君士坦丁堡街相见的快信。
他边走边读瓦尔特夫人写给他的信。
“这个老女人又要见我,”杜洛瓦直犯嘀咕,“也不知她要干吗?我敢打赌,一定是除了唠叨她的那些话,就没什么的了。不过她说有事要帮我,也许是真的呢,所以我得去看看。不过,克洛蒂尔德四点就到,我得在三点之前把那老女人打发走。唉!这两个人可真烦人;希望她们别相互碰见了,真麻烦!”
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的妻子。说实话,就只有她不曾让他感到烦恼。她爱她的生活,也爱他,特别是在两人共度良宵时可以看出。总之,她生活得井井有条,按部就班,不受任何人影响。
杜洛瓦一步一步地往约定的幽会地点走去,心中恨极了那个老女人:“妈的,要是并没什么要紧事,看我怎么收拾她!我可不会像康布罗纳康布罗纳(1770—1842),拿破仑时代著名将领。那样温文尔雅。恰恰相反,我首先会告诉她,以后再也不会跨进她家的门槛。”
于是,他在房内等待瓦尔特夫人的到来。
她好像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他面前:“啊!太好了,看来你收到我的信了。”
杜洛瓦没好气地回答:“是的,在报馆收到的。我刚要去众议院,信就送来了。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?”
“你为什么这么对我?说话总是带着刺……难道我做错了什么?你就不想想你给我造成了多大的痛苦?”
“别假惺惺的!”杜洛瓦厉声呵斥道。
瓦尔特夫人紧紧地挨着他,只要他的一个微笑或做个手势,随时都会投入他的怀抱。
她又补充道:“曾经规矩幸福的我,却被你勾引出轨,如今你对我这个样子,是不是忘记了自己在教堂对我的承诺,后来又把我硬拽入这间房,难道你忘了吗?看你现在对我的态度,和我说话的语气,全变了,变了!上帝!上帝!你为何对我如此残忍?”
杜洛瓦气得一跺脚,喊道:“住口!我受够了!哪次见你不是这样无休止地唠叨。好像当初我追求你时,你还是个天真的孩子,是个圣洁的天使。可是,亲爱的,不可否认的是,那时的你并不是一个无知的少女了,而是一个成年的妇女,是自愿投入我怀抱的,所以不能说是拐骗。我感谢你,非常感谢你,但这并不代表我这一辈子都要围着你转,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,不要再胡闹了。是的,我们有一段短暂的爱情,不过是无人祝福的爱情,早就该结束了。”
“你!”瓦尔特夫人顿时觉得头晕目眩,“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是多么狠毒,多么龌龊,无情无义!对,我本就不是冰清玉洁的少女,可我从未爱过别人,甚至失身……”
“这个我知道,”杜洛瓦插了句话,“这话你已经说过二十次多次了。你也知道,你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……早就不是处女……”
这记当头棒喝,把她震惊了:“不!乔治,你怎么能这么想!……”
说着说着,她赶紧用双手按住胸口,并剧烈地喘着粗气,快要崩溃了。
“若你要哭,我就不奉陪了,告辞。原来今天你要我来看这场表演!”杜洛瓦拿起壁炉上是帽子,冷冷地对已经泪流满面的她说。
“不……”她冲上前拦住了他,迅速掏出手绢擦干眼泪,缓了缓不稳定的气息,更咽着说,“其实今天……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……关于政治方面的……如果你愿意……趁此机会你可以赚满五万法郎……甚至更多。”
“什么?你说的是什么意思?”杜洛瓦突然和缓了语气问道。
“昨天晚上我听见我丈夫和拉罗舍的谈话。平时他们谈什么都不会背着我的。他们怕你把事情泄露出去,所以我丈夫不让拉罗舍告诉你。”
杜洛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,放下帽子,紧盯着她:“快告诉我,他们说了什么?”
“其实,他们将要占领摩洛哥。”
“不,这不可能,他都告诉了我内阁下一步的打算。你别骗我,刚刚我还在拉罗舍家吃过饭呢。”
“亲爱的,你错了,是他们骗了你。他们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某些事情。”
“你过来,坐下说。”杜洛瓦正色道。
他自己坐在了一张扶手椅上,瓦尔特夫人则坐在了放在杜洛瓦两腿之间的一张小板凳上。接着,她温存地说:“因为我太在乎你了,所有关于你的一切话题,我都留意着。”
她把一个星期来,他们在暗地里搞的手段告诉了杜洛瓦。原来,他们是想利用他,并时常提防着他。
“我想让你知道,”她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,“一个人有心上人后,会变得特别敏感和精明。”
在昨天,她才弄懂整件事的经过。她的丈夫和拉罗舍正密谋着一笔大交易。她得意着自己有这番本事。她兴致勃勃,完全是一副金融家内眷的神情,在那里侃侃而谈。她非常熟悉交易所里所玩弄的各种花招和证券市场的急剧变化。证券行情的这种大起大落,常会使成千上万的小资产者和微薄年金收入者,在一两小时内便倾家荡产。对于这些事,她见得多了。
“这手很厉害,”瓦尔特夫人反复说,“他们做得天衣无缝。再说整个事情我丈夫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,掌控这一切,他可是这方面的一流高手。”
“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杜洛瓦没理会她,直接地问。
“好好好,事情是这样的:其实在拉罗舍当上外交部长的时候,就决定了向丹吉尔出兵的事情。期间,他们慢慢地把降到六十四法郎或六十五法郎的摩洛哥股票给收了,为免引起他人怀疑,还巧妙地委托名声欠佳的经纪人代为办理。甚至连罗契尔德家族的银行也被瞒着。即使银行不理解不断会有人购进摩洛哥股票,也没有深究,因为收购者全是穷困潦倒的中间人。现在,出兵是迟早的事儿了,一旦我们的军队到达那边,国家就会对此股票提供担保。这样的话,我丈夫他们便可稳赚五六千万。明白了吗?他们之所以对谁都没说,不就是怕走漏风声吗?”
瓦尔特夫人觉得,自己在杜洛瓦心中会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,于是,亲昵地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,上身紧贴着他的胸膛。现在不论要她做什么,只要能博得他的一笑和他对她的爱抚,她都愿意。
“你能肯定吗?”杜洛瓦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绝对没有问题。”瓦尔特夫人显得特别自信。
“他们实在阴险,”杜洛瓦愤愤不平地说,“到时候,我可要给拉罗舍这个混蛋一点儿厉害瞧瞧。可恶的家伙!最好给我小心点……最好还是小心点……他的部长职位我早已胜券在握!”
“这倒是个大好的机会。”他自言自语道。
她还说:“现在你要买也可以,这个股票才七十二法郎一股。”
“话是这么说,可我现在手头没钱。”
“我早就想到这点了,我的小猫咪。若你能待我好一些,你需要多少钱我都会借给你。”瓦尔特夫人哀求地看着他。
杜洛瓦立刻回绝道:“你就省省吧。”
瓦尔特夫人苦苦哀求说:“别这样,我还有一个办法。本来为了积攒一点儿私房钱,我打算买一万法郎这种股票的。如果你没有钱买,我可以买它两万,到时算你一份。你知道,这笔钱我不用还给我丈夫。如果成功,你可以赚七万法郎,如果不成功,你就欠我一万法郎,到时候随便你什么时候还。”
“不行,我不喜欢这么做。”杜洛瓦摆了摆手拒绝她。
于是,瓦尔特夫人想出了一堆理由来说服他,向他证明,只要他一句话,他就实际上已经认购了一万法郎,因此也会承担一定的风险。再说,所需款项会从她丈夫的银行透支,她不必出一分钱。
她还想让他明白,如果这件事成功了,也是完全归功于他在《法兰西生活报》从政治方面所做的努力,如果不利用的话,实在是太傻了。
见杜洛瓦还在犹豫,瓦尔特夫人继续说:“你可以这么想:实际上是我丈夫替你垫了一万法郎,而你替他办的事应该得到的报酬远远不止这些。”
“那好吧,就按你说的办,”杜洛瓦冗长地呼出一口气,“你认购的股票算我一半。如果将来本金全亏,我就还你一万法郎。”
瓦尔特如夫人高兴得跳了起来,双手捧着他的头,深情地吻了吻。
杜洛瓦没有及时制止她。没想到她竟然紧紧地搂住他,吻遍他的脸。如果这个时候他的心一软,一定会浪费他的时间,况且和这个老女人缠绵,还不如在此等待年轻的德·马莱尔夫人呢。
于是,他很平淡地将她推开,说:“好了,够了。”
“噢,乔治!连一个吻你都不愿给我了吗?”瓦尔特夫人痛苦不堪。
“今天我有点头疼。你总是这样,我受不了。”杜洛瓦不再看她。
瓦尔特夫人只能乖乖地坐回他的两腿间的那张凳子上,问:“明晚来我家吃饭吧?如果你能来,我会很高兴的。”
他闭上眼想了很久,还是没有拒绝:“嗯,我会去的。”
“亲爱的,太谢谢你了!”
内心早就乐开了花的她温柔地把脸颊在他的胸膛上慢慢地蹭来蹭去。不知不觉中,一根乌黑的长发缠在了他上身背心的纽扣上。
她发现后心中萌发了迷信的奇思异想,也是在女人们考虑问题常出现的想法。她于是把那根头发绕在那个扣子上,下一个扣子上也绕了一根。如此接二连三。这时,杜洛瓦背心的所有扣子上都绕上了她的头发。
待会杜洛瓦一站起来就会将这些头发扯断,疼痛的快感让她感觉无比幸福,对她说来,这将是很幸运的事!她身上的一些东西,那一小绺头发就会被他带走。就算他不曾向她要过这些信物,如今这一根根头发是她留在他身上的一件法宝,就像一种无形的纽带,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紧紧同他连接在一起。总之,杜洛瓦今后将会不时地想起她,思念她。或许明天他就会更爱她一些。
突然,杜洛瓦冷不丁地说一声:“我今天必须在众院会议结束之前赶去见两个人,要先走了。”
“真的吗?那么快?”瓦尔特夫人失望地说,“那好,你走吧,记得明天一定要来吃晚饭。”
她将身子闪了开来,头上猛地像被针扎一样,麻麻的,一阵短暂而剧烈的疼痛。她高兴自己被他稍稍弄疼,不禁加快了心跳的速度。
“再见了。”她不舍地说。
杜洛瓦冷笑着将她搂入怀中,不带感情地亲了亲她的双眼。
这个吻吻得她心醉神迷,感叹道:“怎么这么快就要走!”哀求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这大开房门的卧室。
杜洛瓦轻轻地推开她,表现出一副很焦急的表情说:“不能耽搁了,我再不走就赶不上了。”
“现在都三点多了,你也赶紧离开吧。”杜洛瓦随便碰了碰她凑过来的嘴唇,并把她遗忘的伞递给她。
“那明晚七点,不见不散。”她边走边叮嘱着。
“知道了,明晚七点我一定到。”杜洛瓦回答。
他们一左一右地分了手。
杜洛瓦一直走到环城大街后,又沿着马勒泽布大街慢慢走了回来。在一家食品店门前,他发现玻璃缸里装着克洛蒂尔德特别爱吃的糖炒栗子,于是就买了一袋。到了四点钟的时候,他回到君士坦丁堡街,等待他年轻情妇的到来。
因为德·马莱尔夫人的丈夫又从外地回来,并要住上一个星期,所以她今天来晚了。
“明天来我家吃完饭吧,我丈夫一定会很高兴看见你。”她对杜洛瓦说。
“不,明天我要和老板商量一些政治方面和金融方面的事情,顺便在他家吃饭。”
她摘了帽子后,忙着脱下绷得太紧的胸衣。
杜洛瓦指了指放在壁炉上的纸袋,“我知道你喜欢糖炒栗子,就买了点儿。”
“真的吗?你太好了!”她高兴得拍起了手。
“嗯,真好吃,我想我会把它全吃光的。”她挑了一个栗子边吃边说。
她双眸泛着光,深情款款地望着他:“看来你并不讨厌我的那些毛病。”
她边吃边翻找着袋子,生怕漏掉任何一个。
“过来,坐这儿,我就坐在你的两腿之间吃我的栗子,那感觉一定很棒。”她笑嘻嘻地说。
杜洛瓦嘿嘿一笑,就坐了下来张开两腿,让她坐在刚才瓦尔特夫人坐过的地方。
她塞了满口的栗子,向他说:“亲爱的,你知道吗?我梦见我们骑着一头骆驼长途跋涉。那是一头双峰驼,我们每人骑在一个驼峰上,身边带着纸包着的三明治和玻璃瓶装着的葡萄酒,穿过一片沙漠。我们在驼峰上吃饭。不久我就觉得无聊了,不仅做不了任何事,我们又隔得很远。所以我想下来。”
“我跟你一起下来。”杜洛瓦打趣道。
他喜欢听这个使人开心的故事,因此怂恿她继续讲一些,就是那情侣们在一起常说的那种天真烂漫、柔情依依的“疯话”。只要是出自德·马莱尔夫人口中的笑谈,他都格外感兴趣,若是由瓦尔特夫人来说,他必定会很扫兴。
他很喜欢听克洛蒂尔德叫他“我的小宝贝”“我的小猫咪”;听了心里美滋滋的,毫无不悦之感,刚才瓦尔特夫人这么叫他,他就觉得直犯恶心。这也没什么奇怪的,同一情话由不同的人说出,效果绝对不同。
“我的小猫咪,替我跟你丈夫说,按我说的,让他明天去购买一万法郎摩洛哥股票。虽然现价是每股七十二法郎。但我保证,不出三个月,他绝对能挣六万至八万法郎。务必让他保守秘密,就说是我说的,政府决定向丹吉尔出兵,国家将为摩洛哥股票提供担保。你不用管别的人。你要记住我讲的这些,可是国家机密。”欢声笑语过后,杜洛瓦认真地跟她交代了这件事。
克洛蒂尔德马上严肃起来,说:“感谢你的好意,我回去就告诉我丈夫。你可以放心他的。他的口风很紧,绝对不会说的。”
她吃完所有的栗子后,把揉成一团的纸袋扔进了壁炉里,边解杜洛瓦上身背心的纽扣边说:“我们上床睡吧。”
然而她发现了缠在扣眼的长发,笑笑说:“哟,这么忠实的丈夫,还带着妻子的头发呢。”
接着,她的神情越来越难看,对着这根头发琢磨了好一阵,嚷道:“不,这不是玛德莱娜的头发,她的不是褐色的!”
“或许是女仆留下的吧。”杜洛瓦笑着回答。
可是克洛蒂尔德在背心的一排纽扣上都发现了长发,脸色变得很白,身子打战地失声喊道:“你快说清楚,和哪一个女人睡觉了,以致她把头发缠在了你的纽扣上。”
“你说什么呢?我不懂你说的……”杜洛瓦见被她发现端倪,不安地据理力争道。
他很聪明,很快便搞清楚了状况。他随即嬉皮笑脸地否认她的话,对克洛蒂尔德怀疑他另有新欢也并不感到不开心。
然而克洛蒂尔德没有终止寻找,不断地把在其他扣子上找到的头发,一一迅速解开,扔到地毯上。
天性机灵的她一眼就看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,所以,现在她非常生气,无法抑制地流下了眼泪:“那个女人一定很爱你……她分明想在你身上留下些东西……啊!你这个绝情的人……”
突然,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叫:“啊!……啊!……怎么是根白发……原来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!……好啊!现在你连老的也睡……她们一定给了你不少钱吧?说,你收了她们多少钱?看不出来啊,你来者不拒……既然如此,我还在这干吗……你去找那个人吧……”
她迅速站起身跑去穿刚才扔在椅子上的胸衣。
杜洛瓦羞愧难当,又想挽留她:“不……克洛……不是你想的那样……这算什么事啊……听我说……别走……留下来……”
“去找你那老女人吧……让她天天陪着你……她的这些头发……白色的头发……你可以拿来给自己编个指环……就缠在你身上的这些,便够用了……”
她穿好衣服,戴上了帽子和面纱。杜洛瓦本想拉住她,没想到被她顺手扬过来的手狠狠打了一个耳光,顿时眼冒金星。她趁机拉开房门扬长而去。
杜洛瓦愣在那里看着她离开,心里对瓦尔特夫人那个歹毒的老女人更是恨之入骨。啊!他一定要让她从他眼前消失,绝不心慈手软!
他用水洗了洗被打得滚烫通红的脸,然后也离开了房间,心里在计划着报这羞辱之仇。无论如何,他再也不会放过她了。
走在大街上,他逛到了一家珠宝店门前,盯着店内的一只怀表看了很久。他早就看中这只表了,只是它标价要一千八百法郎,他买不起。
但转念又想,“要是我挣到了那七万法郎,我不就可以轻松地将这只表买下来了吗?”想到这,他的心不禁因高兴而紧张地怦怦乱跳。
转瞬间,他开始盘算着如何花那七万法郎了。第一步,他一定要花钱买个议员的官职。然后,就是买那块他梦寐以求的怀表,再去交易所玩玩股票。除此之外还可以做其他的事情……
他觉得还是回家和玛德莱娜商量商量比较好,再去报馆见瓦尔特先生,把那篇确定下来的文章写出来。所以,他大步地往家赶。
来到德鲁奥街,他停了下来,忽然想起还没去看望住在昂坦街的德·沃德雷克伯爵。因此又游游逛逛地往回走,心里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,想着许多甜美的事情,比如可能很快就要到手的那笔意外之财。他也想到了恶棍拉罗舍和心机邪恶的瓦尔特夫人。他没有太在意刚刚暴怒的克洛蒂尔德,因为他知道不久后她会来和他和好的。
到了德·沃德雷克伯爵门前,他问门房:“听说德·沃德雷克先生前些时候一直在生病,现在好些了吗?”
“先生,伯爵现在在弥留之际,已经无力回天了,恐怕过不了今晚。他的风湿病已经进入了心脏。”门房神色悲伤地答道。
沃德雷克要死了!杜洛瓦吃了一惊,心中顿时冒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,他怎么也不敢相信。
“唔……我过一会儿再回来……”他嗫嚅地回应门房的话,连自己也不知道讲了什么。
他立即跳上一辆公共马车,急匆匆地往家里赶。
他看见他妻子已经回来了,便冲进房内喊道:“沃德雷克快不行了!你知道吗?”
本来在看着信的玛德莱娜,猛地抬起头来,还以为自己听错了,连续问了三次:“啊?你说什么?你说什么?你说什么?”
“沃德雷克伯爵怕快不行了,他的风湿病危及了心脏,”杜洛瓦接着说,“现在该怎么办?”
玛德莱娜的面色刹那间变得惨白,缓慢地站起身,两颊因为抽搐而不停地打战,接着便用手捂着脸,哇的一声哭了。她就这样站在那里痛哭流涕,伤心欲绝。
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擦干眼泪停止哭泣,更咽着说:“我……我想去看看……你不用管我……我也不知道哪时能回来……你不用等我……”
“好吧,你快去。”杜洛瓦点了点头。
他们握过手后,她急忙离开了家,手套也忘了戴上。
杜洛瓦独自吃过晚饭后,开始着手写那篇文章。就是按照拉罗舍部长的意思,让读者感到政府不会向摩洛哥出兵。写完即送到了报社,同老板闲聊了几句后,便叼着烟走了出来,忽然感到心里轻松了不少。
他看到妻子还没回来,便先躺下睡了。
将近午夜,玛德莱娜才回来。杜洛瓦被惊醒后,便翻身坐了起来。
“他怎么样了?”
“他死了。”说这句话时,玛德莱娜面色变得苍白,透着悲伤的神情,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。
“真的?他有没有说过什么?”
“没说。待我赶到那边,他早已神志不清了。”
杜洛瓦默然地说:“你快来睡吧。”
玛德莱娜迅速脱下衣服躺在了他身边。
“他死的时候,有亲人守着吗?”
“就只有他的一个侄子。”
“这样啊?这个侄子有经常来看望他吗?”
“从来都没有过,他们已经有十年没见过面了。”
“他还有哪些亲人?”
“不知道……我想,他应该没有亲人了吧?”
“如果是这样……那他的遗产将由这个侄子继承啦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他挺富有的,是吗?”
“对,有很多的钱。”
“你知道大概有多少吗?”
“我也不太清楚。或许有一两百万吧。”
杜洛瓦没有继续问下去。这时,玛德莱娜吹灭了蜡烛。两个人静静地并肩躺在黑暗中,清醒地想着各自的心事。
过了好久,杜洛瓦依然睡意全无。现在他觉得,瓦尔特夫人将要帮他赚到的那七万法郎实在太不重要了。他感到躺在他身边的玛德莱娜好像在抽泣,于是试探性地问了句:“你睡着了?”
“还没呢。”
杜洛瓦听出她的声音带着更咽和颤抖,又说:“还没告诉你呢,我们被你的那位部长大人骗了。”
“真的吗?”
于是他把拉罗舍和瓦尔特搞的那套阴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。
“你怎么这么清楚?”玛德莱娜惊讶极了。
“很抱歉,这个我不能告诉你。你能打探到你的消息,我也能。我不问你,也请你不要打听我的。但话说回来,我可以肯定刚才我说的那件事的准确性。”杜洛瓦回答。
“这绝对有可能……”玛德莱娜努力地回忆着,“其实我早就怀疑他们在暗地做了不少事情。”
杜洛瓦还是睡不着,就往妻子身边靠过去,暧昧地亲了亲她的耳朵。
“拜托你消停一会儿行吗?我今天可没这种兴致。”她一把推开了他。
杜洛瓦使劲把怨气咽回肚子里,不高兴地转过身,闭上了眼,最后沉沉地睡着了。
第(3/3)页